大雨

今年西京县清明时节的雨，整整下了快半个月，张秋实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中，趴着已经生锈的栏杆，怔怔地望向窗外那一片田野，麦子今年长势喜人，在雨水的滋润下已经抽出了绿芽，孩子们兴冲冲地在水泥地操场上奔跑、打闹。张秋实心中五味杂成，看着茁壮成长的麦芽，他首先想到的却是自己班的孩子们。

从华北师范大学以研究生学历毕业后，张秋实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，怀揣着青春理想与对教育事业的热忱与忠诚，毅然选择了来到省内的贫困县—西京县的第一中学成为一名教师。西京县坐落在偏僻的山沟中，人民生活水平低下，基础设施建设落后，多年以来一直未能摘掉贫困县的帽子，整个县城惟有一所中学校，而且设施陈旧，许久没有翻新了。

“李涯......”张秋实的心蓦地震颤了一下，他还记得开学典礼的那天上午，天气阴沉，雷声闷在雨脚的鼓点里，低气压如同西京县上空所笼罩的乌云一般，压的人喘不过气。李涯亲自到场，在主席台上侃侃而谈，身边的人无一不向目光投向他，谨慎地调整着面部表情，似乎是要极尽谄媚之势。多少次，张秋实联合市民一起向县政府提议建设新教学楼，可换来的却是那些尸位素餐者堆满假笑的推诿、搪塞与无穷无尽的空头支票。而如此恶劣的政治生态，其背后正是当地县委书记—李涯所造成的，他自上任以来，贪污受贿毫无党性以及纪律意识，严重背弃理想信念；任人唯亲，从村到县每一个政府机构，都连接着长长的利益链条，又有多少次，市民向中央申诉自己的不满，然而这些声音，却在李涯的压制下石沉大海。

就在几天前，他震惊地得知，这所唯一的中学即将被拆迁，规划为新的一片商业楼盘，张秋实正在尝试着镇定自己的情绪，一辆辆挖掘机从楼房外轰鸣而过，孩子们纷纷从教室里向外探去好奇的目光。

他顾不得收拾自己了，任凭近期繁重的工作所造成的疲惫在身体里肆意游荡，他甚至忘了在走之前放下手中批改作业的红笔。

他掠过低矮的平房，雾色蒙蒙的路口，凹凸不平的路面在雨点的激荡下泥泞不堪，但他顾不得躲避随处袭来的泥点，径直奔向那栋县政府大楼，那光鲜亮丽的外表同街道上斑驳破旧的居民楼形成鲜明对比。

“书记，西京县第一中学是本市唯一一所中学啊，倘若它没了，那数以千计的孩子们的未来怎么办？我们不应该将目光只聚焦到眼前的蝇头小利，而要将目光放长远，为了那些孩子们的未来，为了西京县的未来而负责！”张秋实无意当中瞥到了李涯身旁的男人，他正是近几月全网通报的失信人员，曾因拖欠农民工工资而臭名昭著。但此时正和李涯谈笑风生，谈论着新盖楼盘的规划一事。

“蝇头小利？你懂什么？西京县第一中学是处于我市的黄金地带，此地若是开发为一片楼盘，将会极大地优化本地财政、为居民创造就业机会、极大提高本市的经济水平！”李涯继续着自己滔滔不绝的说辞。

“你......”张秋实再也无法忍受他如此无耻的行径与说辞，起身离开办公室，摔门而去。

夜已经深了，张秋实望着天上的繁星睡不着，只要自己一闭眼，脑海里便堆满了孩子们天真的笑靥，那些脸庞曾经在多少次他想要放弃这份艰苦的工作时鼓励着他，曾经在多少次和李涯对峙时，是这些笑容给予他走下去的勇气与动力......

可是这次......他好像真的坚持不下去了，是啊，他能有什么办法呢？他好几次试图将市民们组织起来，希望联合大家的力量向中纪委检举李涯的所作所为，但或许是市民们早已对苦楚麻木了吧，竟然没有一人响应他......

时针指向一刻钟，张秋实仍然在自己宿舍的小床上辗转反侧，他再次望向天上的繁星，作为一名唯物主义者，他明白天上根本没有什么神仙，可他此时却是如此的希望，来一位神通广大的神灵，帮他走出目前的困境啊。

“我们永远热爱眼前的方寸之地，也永远追逐着头顶的万千星光。”张秋实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话，那是他在高中毕业后，写在同学录上的一句话，只言片语，却寄托着他对自己的未来和事业无限的憧憬，也勉励自己，无论如何遇到任何困难，莫要忘记初心。

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，起身打开灯光，杂乱的桌面堆积着自己任教以来所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，还有家长送来的锦旗。他翻箱倒柜，终于找到那本书，枣红色的封皮因岁月的淘洗而变得陈旧，但在封皮中央，烫金的几个大字在灯光的照耀下，竟然如此耀眼—《马克思恩格斯全集》

“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，那么，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，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;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、有限的、自私的乐趣，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，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、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，面对我们的骨灰，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。”深夜的宿舍楼道里，悠长响亮的读书声不停回荡，同样是在百年前蒸汽滚滚的欧洲大地上，一个共产主义的幽灵在默默游荡。

这段激昂的文字选自马克思在高中时期写下的文章《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》，读罢，张秋实再次望向天空，繁星闪烁，月光皎洁，湿润的空气里混着泥土的气息，远方的沃野一碧千里，理想的种子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。

“希望与梦想的土地。”张秋实望出了神。

他的双眸里反映着头顶这片夜空

“黑夜越是黑暗，星星就越是明亮。”他继续喃喃自语道。

第二天，雨变大了，张秋实整理好衣装，向着县客运站走去，步子坚定而有力，黑色的雨伞下，藏着坚毅的目光，他此行的目的地，是省纪检委，他要亲自举报李涯的恶行，尽管市民是那样的麻木与冷漠，但他意已决，倘若无人来点燃火炬，那我便燃烧自己，成为那唯一一束光！

可他全然不知，危险正在悄然逼近，李涯十分忌惮这位志向远大的年轻人，他不敢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自卑与虚心，于是邪恶的念头在心中酝酿......

如往常一样，再过一个路口就到车站门口了，由于路口没有交通信号灯，他只好试探着向前走，然而在此时，一辆面包车疾速袭来，大雨影响了他的视野，他避之不及。

一阵闷响，张秋实倒在了血泊之中，雨点拍打着他已然冰冷的脸庞，鲜血混杂着雨水，在地面上蔓延开来......

天空阴暗沉闷，雷声在远方隆隆地响，很快飘起了小雨。追悼会上，年迈的父亲双手紧紧握住那张入党志愿书：“小张......一直是我们家的骄傲，他曾在自己的入党志愿书上这样写到：“我们共产党人的一切言论行动，必须以合乎最广大人民群众的最大利益，为最广大人民群众所拥护为最高标准。应该使每一个同志懂得，只要我们依靠人民，坚决地相信人民群众的创造力是无穷无尽的，因而信任人民，和人民打成一片，那就任何困难也能克服，任何敌人也不能压倒我们，而只会被我们所压倒！’”亲友们都愣住了，满头银丝的父亲强忍着丧子之痛，眼神里浸满了泪水，目光却是那样的坚定“我知道，各位乡亲都在那个混账李涯的压迫下，不敢出声，不敢向纪委检举，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，小张英勇地站了出来，背负着沉甸甸的责任和强烈的使命感，怀抱着让人民的生活更幸福的初衷，毅然做出了检举李涯的壮举......”

台下还是一片的沉默。沉默啊，沉默，不在沉默中燃烧，就在沉默中灭亡！

“今天我来到这里，也只是想让大家明白，小张所做的一切，都是为了各位父老乡亲，为了孩子们，为了西京县所有辛勤劳动，而又被深深压迫的百姓！我们应当继续下去他未完成的事业，为众人抱薪者，不可使其冻弊于风雪之中！”

老父亲的脸颊上出现了两道泪痕，一字一顿地说到“也为了......我的儿子......”

他颤颤巍巍地举起右拳，高声宣誓：“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，拥护党的纲领，遵守党的章程，履行党员义务，执行党的决定，严守党的纪律，保守党的秘密......”高高低低的个子里传来阵阵呜咽，读到一半，一部分孩子早已哽咽到泣不成声，一部分孩子的情绪防线已然崩溃，趴在冰冷的棺椁上放声大哭。

一阵嘹亮的嗓音从大家背后袭来，老父亲循着声源望去，那些党员！那些从未背弃理想信念的党员！同西京县许许多多人民群众身披雨衣，矗立在那里，如泰山苍劲挺拔之山松；如同岭南气节高尚之竹柏；如太行山脉层峦叠嶂之山峰；如黄壶口下怒吼的黄河！他们同前来悼念的孩子、亲友们一起，对着那面永不褪色的红旗，继续庄严宣誓道“对党忠诚，积极工作，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，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，永不叛党！”

一声响雷击碎了人们心头上的顾虑，唤醒了长久以来的迷茫。大家的想法在此刻高度共鸣，天空不再沉闷，稀碎的雨点此时如同西京县全体人民群众般心连心，将力量汇集在一起，形成了声势浩大的瓢泼大雨，敲打着远处阴晦的县委大楼。

某天清晨，省纪委监委反腐工作办公室收到一份匿名举报信，内容列举了西京县县委书记李涯自上任以来重重劣行，每一件事的相关信息都十分完善，并且附带照片和视频，而在这份举报信的右下角则有署名—西京县全体人民群众。此事立刻引起省纪委监委部门的高度重视，在历时近一年的调查取证后，最终确认，西京县县委书记李涯涉嫌严重违纪违法，目前正接受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。

又是一年清明，雨点纷纷扬扬。中级人民法庭的广场上，整个县的农民、工人、学生群体自发组成队伍，大家打着黑伞，脸上尽是庄严肃穆，人群静悄悄，惟有大雨泼落在地面，孤独地演奏。茫茫人海的前头，两位老人怀抱着黑色的骨灰盒，张秋实的照片镶嵌其中，雨点打湿了照片中他的眼框，水珠隔着玻璃，从眼角的位置顺溜而下，他的目光正直视着那面红旗，在狂风的吹拂下，旗帜正猎猎作响。一声长鸣的警笛划破了人群的寂静，警车中，戴着银色手镯的李涯还在歇斯底里着叫嚣、威胁，然而车子穿过人群，人们目光如炬，仿佛要透过茶色的车玻璃，洞穿李涯肮脏的内心，李涯被凌厉的目光灼烧着，过了一会儿便偃旗息鼓，静静地被夹在两名刑警中间，旋即开始痛哭流涕，又是止不住的一阵癫笑。     

 警车向法院方向驶去，伴随着两扇铁门重重的关闭，大雨开始变小，东方的朝霞奋力穿透层层的云峦，毫无吝啬地洒向西京县的麦田，阳光照耀在农民满是沟壑的肩背；照耀在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童颜；照耀在照片上张秋实的脸庞，同往常一样，一抹微笑挂在他的脸颊，温暖着西京县成千上万的生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