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章来源:兰州大学 王地 发布时间:2023-09-05 浏览:668
一袖清风
谢独臂第一天来上课的时候,穿着一件短袖条纹衬衫,脚踩着一双刚擦过的皮鞋——鞋面皱皱的,显得陈旧。他似乎很腼腆,并没有提前准备什么精彩的自我介绍,只是微笑着转过身去,用粉笔在黑板左上角写了两个工整的大字:“谢止”。
然而就是这么一个转身,他空空的左袖暴露在了全班学生面前,从此学生们私下只叫他“谢独臂”,很少有人还记得他的本名。
没错,谢独臂只有一根手臂,听说他十多岁的时候就因为车祸失去了左臂。起初班里也有一两个同学非常同情他的这番遭遇,但随着时间的流逝,血淋淋的伤口最后都变成了滑稽的痂皮,谢独臂的遭遇最终也成了供大家调侃的素材。把快乐建立在他人苦难之上所带来的羞耻感,早已被众人的盲目追随洗磨得一干二净,变成一场无耻的狂欢。
班里只有辛生一个人从未将“谢独臂”三个字说出口,也只有辛生一个人将“谢止”这个名字记在心上,因为“谢止”和“獬豸”谐音,是传说中一种象征公平正义的神兽——辛生很喜欢这个名字。辛生家里有个残疾的哥哥,家里就仅仅靠卖些农产品换取微薄的收入,爸妈还要供他和妹妹上学,因此他身上总是显出一种和年龄不符的早熟。辛生悟性不错,又比他人要用功,几乎每学期的奖助学金都被他收入囊中。自然,辛生也是谢独臂最得意的学生。
直到一天的早自习,谢独臂出乎意料地没有早早到教室盯着大家。领读的辛生还是如往常一般走上讲台,他环顾乱成一团的教室,用尽可能大的声音说道:“谢老师还没来,我们先读吧,同学们把语文书翻到……”
“辛生,他都不在这,你还叫他谢老师,真是个胆小鬼!”
一个刚打完篮球回来的男同学不客气地拍了拍辛生的头,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涨红的脸上淌下来。
辛生感到自己被冒犯了,但理智让他硬是忍住没说一句话。
“喂,你是聋子吗?”男同学揪了揪辛生的耳朵,不怀好意地说道。
下面坐着的同学没有几个真的翻开了语文书,大部分人笑嘻嘻地坐在下面看戏,面上挂着揶揄的神情。
辛生的耳朵被揪的生疼,他实在忍不了了,大喊道:“谁说我不敢叫他‘谢独臂’的!”
然而,教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,除了那个惹事的男生,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。
不知何时,谢独臂站在门口,脸上仍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。
辛生下意识看向教室门,却对上了谢独臂的目光,他于是慌忙移开了视线。
谢独臂在原地停了一会儿,还是慢慢走了进来,那张微笑着的脸与往常没有什么两样。他清了清嗓子,而后大声说道:
“开始早读!”
辛生低头看着书,毫无感情地读了起来,内心懊悔不已。早读的间隙,辛生偷偷瞄了一眼谢独臂:他背着手站在吊扇正下方,左边的空袖子被吹得鼓鼓囊囊的——辛生凝望着他清瘦的背影,鼻子有些酸。
其实,比起和谢独臂之间的关系,辛生更担心的是这学期的奖学金。 论成绩,他自然是奖学金的第一人选,这一点毫无争议。但今天那样冒犯的举动却实在配不上“品学兼优”这四个字。他也很怕谢独臂记他的仇,把本属于他的奖学金故意让给别人。
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课,内心纠结着要不要去跟谢独臂道个歉。
终于捱到放学了,他却没有急着回家,而是在教室里左一笔又一笔地写着作业——十个选择题竟做错了七个。
天就要黑了,夕阳把辛生的脸烤得发烫。最后,他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,快步向办公室走去——平时这个点儿,谢独臂应该还在桌子上批改试卷。
然而走到门口,他却停下了。
一个穿戴讲究的中年妇女陪笑着递给谢独臂一个厚厚的信封——信封没有完全封好,里面露出来的百元大钞红得刺眼。
“……我们家孩子也很感激老师的付出,奖学金对我们来说不是钱的问题,左不过是给孩子一项拿得出手的荣誉……”孩子低着头站在一旁,女人拉拽着他卫衣的帽绳,就像拉着一条耷拉着脑袋的小狗。
这个角度看不到谢独臂的表情,但他貌似一句话也没有说。
对话短暂地陷入了沉默。
“更何况……”女人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道,“信封里的钱是奖学金的五倍。”
然而就在这时,谢独臂竟自然地伸出了手!竟伸向了那份信封!
辛生愣在原地,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,他几乎就要哭出来了。
此刻,谢独臂在他心里的形象已不再是什么守护公平正义的“獬豸”,而是扭曲成了邪恶贪婪的犭贪。
那一刻,他几乎就要哭出来了。
然而谢独臂的手没有收回,只是礼貌地把信封推回了女人胸前。
辛生有些懵,只听到谢独臂和那个女人说了些表示拒绝的客套话,转而又问站在一旁的孩子:“今天学的古诗,背住了么?”
“背住了,老师。”孩子抬起头说道。辛生看清了他的脸,是在他斜后方坐着的一个同学。
“现在背给你妈妈听,怎么样?”对自己的学生说话,谢独臂的语气都柔和了许多。
“千锤万凿出深山,烈火焚烧若等闲。”孩子的目光在谢独臂和女人之间谨慎地游移。
谢独臂朝他微笑,鼓励他继续背下去。
“粉身碎骨浑不怕,”孩子的眼神最终落到女人身上,“要留清白在人间。”
“背得很流畅,”谢独臂转而对女人说,“他是个好孩子,希望您不要毁了他。”
辛生有些诧异,他很少说这样重的话。
“做家长的,更应该以身作则。要知道,学做人比学语文重要一万倍……不,学语文也是学做人,我教语文,其实也是在教做人。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,学生都像是我的孩子,我也应该以身作则才对啊。”谢独臂自顾自地说了这么一番话,也不知道女人有没有明白他的良苦用心。
那一刻,辛生几乎就要哭出来了。
他仍是呆呆的立在门外,心里涌动着复杂的情感。
那女人脸色不悦地带着孩子走了,谢独臂和他们说了声再见。
“谢老师再见。”孩子笑了。
谢独臂回以一个微笑。
女人出门的时候,瞥了辛生一眼,又昂首离开。
辛生恍恍惚惚地,连同学冲他打招呼都没看到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谢独臂批改完最后一份试卷,把所有试卷叠成一沓放进了抽屉,那抽屉已经非常老旧了,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推得进去。在台灯微弱的灯光下,谢独臂用一只手艰难地推着抽屉。这样的情形让辛生见了,心里很难受。
谢独臂走出办公室门,一眼就看到了呆站着的辛生,他有些不解,但还是温柔地笑了,手自然地摸了摸辛生的脑袋:“这么晚了还不回家?”
“谢老师……”回想起今天发生的事情,辛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谢独臂似乎不想提起今天的事,只是一边拉着他一边往校门走,他装作无事地笑着说:“马上就要评奖学金了,怎么样?这次期中考试有把握么?”
“没……没什么把握。”
“你平时学得认真,肯定没问题的,刚改完你的试卷,你在作文里用了于谦的一句‘清风两袖朝天去,免得闾阎话短长。’,写的很不错——你平时有看一些课外的诗词么?”
“啊……在图书角借的书上看了一些。”辛生突然下定决心,停下脚步说,“谢老师,今天的事对不起!”
辛生朝他郑重地鞠了一躬。
谢独臂仍面带微笑,只是眼里泛着些许泪光:“你是我的学生,我怎么会苛责你呢?好好学习,你家里的担子还压在你身上呢。”
“我会的,老师。”
“天都黑了,我把你送回家吧,你一个人在外面走不安全。”谢独臂拍拍辛生的肩,同他一起踏上了那漫长的山路。
一路上二人没什么言语,辛生只是一直在脑海里回想着神兽獬豸的传说。
终于走到了家门口,谢独臂和辛生告别,随即转身离开。
傍晚的山风送来些许凉意,谢独臂的背影清瘦而挺拔,像郑板桥画里的竹石。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清他的脚步声,每一脚都轻轻的,但每一脚都踩得很实。他那不对称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,已然和远处的竹林融为一体。辛生眼见着晚风渐渐灌满他瘪下去的那只袖子。
“清风两袖朝天去,免得闾阎话短长……”辛生立在门前,喃喃道。
望着远处竹林黑黑的影子,他想道:
纵使只有一袖清风,亦足以吹散心上的尘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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